即便放到今天,《感官世界》仍称得上是一部惊世骇俗的电影。影片的最后,当阿部定在性爱高潮中勒死吉藏,并割下他的阳具以实现对一个男人的永久占有时,画面为眩目的红色所充溢,导演大岛渚以极端的方式表达了他对性爱、对人性、对自由最深切的绝望。

      影片改编自发生在1936年东京的真实事件,女佣阿部定杀死了她的情人,并把他的生殖器带在身上,在东京街头游荡数天,待警察逮捕她时,她已经陷入彻底的疯狂。这一事件激发了大岛渚创作《感官世界》的灵感。片中,阿部定是一个从良的妓女,为生活所迫,来到商人石田吉藏家做佣人。很快,她和吉藏发生了关系。起初,她还能自我控制,一度想要离开,但风流倜傥的吉藏诱发了她心中压抑以久的欲望。为了不受干扰,他们离开了吉藏的家,住到一个小旅馆里,开始不舍昼夜地做爱。旅馆的年轻女子都不愿意到他们的房间,因为任何时候推开房门,即目所见都是他们在忘情交合的景象。渐渐地,常态的性交已不能满足阿部定没有止境的贪欲,畸变成为其唯一的选择。他们尽情地撕打地方,甚至用绳子勒住彼此的脖子,在死亡的边缘体验着极端的快感。片中吉藏把鸡蛋放进阿部定阴道的场景与《爱之亡灵》中剃掉阴毛的举动如出一辙,都是典型的大岛渚式的变态。片中,阿部定对阳具的渴求和占有到了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,用吉藏的话来来说,他的生殖器只有在上厕所时才能得到短暂的休息,即便上街、睡觉,阿部定都要握着它。阿部定也不准吉藏和别的女人做爱,包括他的妻子在内。但回家后,吉藏马上忘记了他的誓言,这让悄悄尾随他的阿部定怒不可遏。正是从这一刻期,阿部定埋下了阉割的种子。阿部定明白,风流成性的吉藏是不可能永远只满足于她的,如何实现对其身心的彻底占有,这是一个必须思考的问题。果然,在最后一次交媾中,当凌厉的快感降临的刹那,阿部定勒死了她的情人。然后,用刀割下他的阳具,塞进自己的阴道,从此,她永恒地占有了这个男人。当被警察逮捕时,阿部定脸上仍笑得无比灿烂。

      两个人,因为对性爱无止境的索求,一个死了,另一个带着阳具走向疯狂。这样的情节,和罗曼·波兰斯基的《苦月亮》颇有相似的地方。所不同的是,《苦月亮》中那一对男女尚有爱的成分,而在《感官世界》中,则纯然是欲望在作祟。从始到终,他们都在交合,但即便他们的性器官时刻缠绕到一起,他们的心,并不因此而靠近。这正应了那句话,“上帝要让一个人毁灭,必先让他疯狂”。而欲望,确实会让一个人疯狂。在某种意义上,他们的性爱已具有图腾的意味,成为一种仪式和祭奠,而祭品就是他们自己。

      《感官世界》基本上在封闭的时空中展开,因为服装和布景的关系,我们几乎无法判定它所发生的时代,但片中的一个小细节泄露了秘密。在阿部定外出兜售身体以换取所需的金钱时,吉藏走出旅馆,迎面而来的是一队全副武装的日本士兵,联系到真实事件所发生的年代——1936年,那正是一段军国主义甚嚣尘上的岁月,导演的意图就不难理解了。而吉藏与士兵的相对而行,更是有深意存焉。士兵奔向战争,结局是死亡,而吉藏沉溺性爱,结局也是死亡。背道而驰,却又殊途同归。从大学起便是政治激进分子的大岛渚,在以"要做爱,不要战争"的方式批判了资本主义后,却也对性爱的前途感到悲观和迷惘。影片取景几十年前,但批判的矛头却是指向所处的时代。阿部定在某种意义上可说是二十世纪那一代反叛青年的投影,他们厌恶战争,追求"爱与和平",唾弃中产阶级腐朽麻木的生活方式,以性解放、吸毒、摇滚乐来对抗社会,走上了一条自我救赎的不归路。可性爱真能拯救他们吗?在此,大岛渚给出了否定的答案,很显然,他是对1968年开始席卷西方资本主义世界的学运风暴是不报奢望的。何况在性爱中沉沦,岂不是又一种形式的腐朽堕落。


      这里的性爱还有另一层意味,那就是以身体的狂欢完成对自由的追寻。但这里并不是颂扬女性的自我解放,大岛渚不是一个从女性视角来看问题的导演。片中对身体的解放,是本体意义上的。为了精神的自由而放纵身体,而对身体的依赖又成了对自由的禁锢,这是片中主人公无法摆脱的困境。阿部定的“阳具崇拜”让她永远无法企及真正的自由,即便将其割下来据为几有,那也终归是侵入的外物,无法和她的身体达到真正的和谐。大岛渚以为,自由只是一个美丽的幻影,在一个日益体制化的社会里,往往世跳出一个牢笼时却已置身另一个牢笼之中,这是人类根本的生存处境。

      曾经极力反抗的东西,又成了自身不可分割的一部分,这是历史的悲剧,也是难以走出的轮回困局,大岛渚在这里陷入了绝望,于是,他让主人公以死亡和疯狂作为归宿。在这里,大岛渚延续了《青春残酷物语》中的主题,把性爱作为对抗社会的武器,以性的放纵来代替对自由和理想的追寻。不同的是,当时的大岛渚还只是悲观,而在《感官世界》中,他已经沦为彻底的绝望。阿部定那最后的惊世一刀也是导演的挥刀自宫,由此,他完成了对自我惨烈却悲凉的精神阉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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